告别之雨：最后的旋律

我从未想过，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课，会发生在一个雨天的公交车上。那是2019年初秋的一个下午，杭州的天空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
其实那天我本不必冒雨外出。作为一名创意写作课的老师，我完全可以把批改作业的工作放在家里完成。但我还是像往常一样，背着装满学生习作的帆布包，撑着伞走向公交站。这个习惯源于我对咖啡馆的偏爱——那里的环境总能让我保持专注，何况这些年来，不少写作灵感都诞生在咖啡杯升腾的雾气中。

我依然记得，那是一辆开往西湖区的83路公交车。车厢里弥漫着雨伞和衣服上带来的潮湿气息，乘客不多，零散地坐在各处。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，把已经有些湿润的帆布包放在腿上。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，我开始翻阅学生们的作业。

就在这时，一阵轻微的抽泣声传入耳中。

起初我以为是错觉，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。我放下手中的作业本，循声望去，发现声音来自前排右侧的座位。那里坐着一位穿着灰色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，他微微佝偻着背，肩膀轻轻地抖动着。

在城市的公共空间里，我们习惯对他人的私密情绪视而不见。但那一刻，或许是职业习惯使然，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。男人大约五十出头，头发已经有些花白，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时光刻意加深。他的手里握着一个深褐色的牛皮钱包，就是那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最常见的款式。

我正准备收回视线时，男人突然抬起了头，与我的目光相遇。那一瞬间，我看到了他眼中难以掩饰的悲伤。他像是被我的注视惊醒，匆忙擦了擦眼角，冲我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。

"对不起，我太失态了。"他的声音有些沙哑，"只是...这个钱包..."
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，只能报以善意的微笑。没想到他却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对象，转过身来，将那个钱包轻轻摊开。

"这是我儿子的。"他说，"今天是他离开的第三年。"

钱包里夹着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，照片上是一个阳光帅气的年轻人，穿着白大褂，站在医院的走廊里。

"他是个医生，就在市一医院工作。那年他才二十八岁，刚刚考上了心外科的副主任医师..."男人的声音又哽咽起来，"如果不是那场意外..."
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得更大了，雨点击打着车窗，仿佛在为这位父亲伴奏。

"那天早上他值完夜班，开车回家的路上...一辆货车闯了红灯..."男人说不下去了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钱包的边缘。

我知道这种痛苦。作为一个写作者，我听过很多人生故事，但真正的悲剧往往就是这样简单而不可挽回。

"您知道吗，他从小就想当医生。"男人忽然换了个话题，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，"上小学的时候，他就会用零花钱买医学科普书看。后来考上医学院，他高兴得整整一个星期睡不着觉。"

"他一定是个很优秀的医生。"我轻声说。

"是啊..."男人点点头，从钱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对折的纸，"这是他最后一个病人家属写的感谢信。那个病人是个老爷子，做了个很复杂的心脏手术。手术很成功，老爷子现在还会定期去医院看看他的同事们。"

我接过那张纸，上面工整的字迹透着深深的感激之情。这时我注意到，信的末尾写着日期——2016年8月15日。

"那是他最后一台手术。"男人的目光变得深远，"第二天早上，他就..."

车厢里一时沉默下来，只有雨声在窗外不停地敲打。过了好一会，男人才又开口："其实我今天是去医院看他的同事们。这三年来，他们一直把我当家人一样。今天是他的忌日，他们特意买了他生前最爱吃的蛋糕。"

说着，他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蛋糕盒，"他们非要我带一块回去。说是...说是要让我和他妈妈一起吃。"

我看着那个蛋糕盒，突然意识到它为什么保持着完好的形状——因为男人一直用手护着它，即使在擦拭眼泪的时候。

"您知道吗，我儿子特别喜欢下雨天。"他忽然说，"他说雨天的急诊室特别忙，但他从来不觉得累。每次下雨，他都会多值一会班，说是怕交接的时候来了急诊。"

"他是个好医生。"我由衷地说。

"是啊，他是个好医生，也是个好儿子。"男人的眼神变得温柔，"他工资卡都交给他妈妈保管，说自己毛手毛脚的，怕乱花钱。其实我们都知道，他是怕我们养老金不够用......"

公交车在雨中缓缓前行，车窗上的水珠凝结又滑落，像无声的泪水。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，他告诉我他儿子的一个个小故事：第一次做手术时激动得前一晚睡不着觉，接到通知说评上副主任医师时立刻给家里打电话报喜，值班时总是随身带着病人的检查单生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......

"有时候我会想，如果他选择了别的职业，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劳累，也不会那天早上开车回家......"男人的声音又低了下去，"但是每次想到那些被他救过的病人，看到他们健康地生活着，我又觉得，这可能就是他的选择吧。"

"这确实是他的选择，而且是个很好的选择。"我说，"您知道吗，作为一个写作者，我经常思考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人生。我觉得，能够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，哪怕只是让一个人的生活变得更好，这样的人生就是有意义的。您的儿子，他做到了这一点，而且不止一次。"

男人看着我，眼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。但这一次，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。

就在这时，车到站了。男人站起身，小心地把钱包和蛋糕盒收好。

"谢谢您听我说了这么多。"他说，"今天是他离开的第三年，以前这一天我总是一个人走走停停，不知道该去哪。今天遇见您，真的很感谢。"

"不用谢。"我说，"以后下雨天的时候，您就想想他吧。他一定也在某个地方，继续守护着需要帮助的人。"

男人点点头，转身走向车门。在他即将下车的那一刻，我突然叫住了他：

"请等一下！"我从包里抽出一张纸，快速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，"如果您想找人说说话的话，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。"

他接过纸条，郑重地放进那个旧钱包里，然后向我深深鞠了一躬。

车门关上的那一刻，我看到他撑开雨伞，向医院的方向走去。他的背影有些单薄，但却挺得很直。

我重新看向窗外，雨势渐渐小了。一束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，为湿漉漉的街道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。我想起那个年轻医生的照片，他笑容灿烂，充满希望，仿佛永远定格在了生命最美好的年华。

那天之后，我经常会想起这对父子。每次下雨，我都会望向窗外，想象着某个年轻的医生正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城市。后来，我写下了这个故事，却一直没有发表。因为有些故事，与其说是用来分享的，不如说是用来珍藏的。它们就像雨后的彩虹，短暂而美丽，却能让我们相信，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着爱与希望。

那个下雨的下午，不仅仅是一次偶然的相遇，更是一堂关于生命、职业与奉献的课。它让我明白，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个故事，而能够触动他人心灵的，往往不是那些惊天动地的壮举，而是这些平凡生活中的真挚情感。

现在，每当我站在讲台上，看着那些渴望成为作家的年轻面孔，我总会想起那个爱下雨天的年轻医生。我会告诉学生们，好的故事不一定要多么惊心动魄，重要的是要有一颗真诚的心，去倾听、去感受、去记录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普通人不平凡的人生。

而那个老旧的牛皮钱包，那张泛黄的照片，那个装着蛋糕的盒子，和那个雨天的下午，已经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收藏。它们提醒着我，即使在最普通的日子里，爱与温暖也从未消失，只是以不同的方式，继续照亮着彼此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