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时间: 2024-12-03 06:30
Lot 933
任熊(1823-1857)姚大梅诗意图册
1850年底-1851年初作
册页(120开)设色绢本
引首:30×33.5cm
画:27×31.5cm×120
跋一:27×31.5cm×2
跋二:30×67cm×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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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版:
1.庞志英《任熊〈姚大梅诗意图册〉初探》,第4-21页,《中国书画》2005年第7期。
2.庞志英《任熊〈姚大梅诗意图册〉选释》,第4-16页,《中国书画》2009年第8期。
3.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,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,2010年。
著录:
1.徐康著《前尘梦影录》卷下,第1页,光绪元和江氏湖南使院刻本。
2.吴长邺著《我的祖父吴昌硕》,第193-194页、304页,上海书店出版社,1997年。
说明:
1.过云楼旧藏。册内吴昌硕题跋上款“鹿笙”为顾滎,字筱珊,号鹿笙,别号幼闇、幼庵,是顾文彬的侍妾浦氏所生,行九,顾麟士称其为“鹿笙九叔”。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为过云楼旧藏,由顾文彬传至顾滎。
2.吴昌硕题签题跋。任熊、熊松之、吴云、吴昌硕、韦光黻、黄君实题跋。
3.熊松之,高安(今属江西)人。道光五年(1825)举人,官至同知,有惠政,生平嗜学,尤邃于礼学,著书未竟而卒。
4.韦光黻,清长洲(今江苏苏州)人。字君绣,号涟怀、洞虚子。诸生。与姚燮、包世臣友,与顾禄为莫逆友。咸丰二年(1852年)曾与任熊、黄鞠、杨韫华、齐学裘等发起成立华阳道院书画会。能文工诗。诗初学李贺,后出入盛唐,极为陈文述称赏,为“吴中后七子”之一。
5.《姚大梅诗意图》是诗人姚燮与画家任熊合作的产物。姚燮(1805-1864),字梅伯,号复庄,别署大某山民、大梅山民、大某、某伯、二石生等,著《复庄诗问》。任熊经友人周闲介绍,结识姚燮,诗人与画家一见倾心,相见恨晚,任熊在《姚大梅诗意图》题跋中说:“余爱复庄诗,与复庄之爱余画,若水乳之交融也。”任熊应邀住在姚燮的大梅山馆,有一个阶段他们每天晚上论诗谈画,研究布局,“灯下构稿,晨起赋色”。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,任熊根据姚燮诗歌内涵绘成《姚大梅诗意图》一百二十帧,每幅画上题写姚燮诗句。据任熊题跋,时间为咸丰元年(1851)正月十五日,按两月余才完成的说法,那么这幅作品可能始于道光三十年(1850)十月。
面板
册首及题跋
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:
任熊艺术生涯的巅峰之作
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的创作,见证了一位标奇立异的诗人,与一位天才画家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,实为千古佳话。
清咸丰元年(1851),任熊(1823-1857)寄居于姚燮的大梅山馆,取姚燮诗中意境,绘成一百二十图,合为一套,题为“大某山民诗中画”,后世一般称之为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。任熊在册中自跋详述其经过:
“橐笔明州,下榻姚氏大某山馆,与主人復庄订金石交。余爱復庄诗,与復庄之爱余画,若水乳之交融也。暇时復庄自摘其句,属予为之图,灯下构稿,晨起赋色,阅二月余,得百有二十叶。其工拙且不必计,而一时品辞论艺之乐,若万金莫能易也。笔墨因缘,或以斯为千古券耶。咸丰纪元上元之日,萧山任熊渭长自跋。”(图1)
图1 任熊自跋
咸丰纪元为1851年,上元日为正月十五,则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的创作,约在1850年底至1851年初完成。
姚燮(1805-1864),字梅伯,号野桥,晚号復庄,别署大某山民、大某、梅伯、二石生等,而以署名大某山民评点《红楼梦》最为后世所知。他早负才名,十九岁补弟子员,道光甲午(1834年)中乡举。但他科场命乖,此后多次应试皆不第,只以卖画鬻文为生。姚燮多才多艺,著述甚丰,《续修四库全书》内有他的《大梅山馆集》,收录诗及骈俪文多卷。史称他“自经传子史、传奇小说、道藏空言,靡不观览”,又能作画,以人物花鸟为主。姚燮文名籍甚,诗画风流,费丹旭(1801-1850)曾绘《姚大梅忏绮图》,写十二金钗抱琴携剑,相伴于丹枫林下。
他自谓作诗一万二千多首,传世的《復庄诗问》辑录三千五百余首,应是其精华所萃。他的诗喜用僻典险韵,炫博斗奇,独辟心源,力扫陈腐,要“道别人眼中熟,书他人笔下无”,即采取新角度切入平凡的事物,并以出人意外的方式来表达,务求达到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。这与任熊的艺术观点不谋而合,难怪任熊说“余爱復庄诗,与復庄之爱余画,若水乳之交融也”。
费丹旭《姚大梅忏绮图》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
约在1849年间,姚燮因周闲的引见结识了任熊。周闲(1820-1875),字存伯,一字小园,号范湖居士,浙江秀水人,同治初曾出任新阳县令,因与长官龃龉,一怒挂冠而归。他喜绘事,家中富收藏,尤喜交友。任熊初识周闲时才二十五岁,周闲比他年长三岁。任熊如彩霞耀日的艺术天分,令周闲惊佩不已,加上年龄相近,性格亦是同样的傲岸难羁,彼此气味相投,成为终生好友。任熊曾在周闲的范湖草堂居留三年,终日临摹古人佳画,绘艺大进。又因周闲喜客,往来的名流雅士甚多,任熊的声名亦逐渐传播。
姚燮在范湖草堂初识任熊,至1850年,任熊成为大梅山馆的宾客,在姚燮家寄居一年,为姚燮绘画。姚燮爱重任熊的才华,年轻的任熊更是“遇知己,竭百日力不少倦”,两人相互欣赏,享受着花间传艺、月下吟诗之乐。这段时期任熊创作了不少作品,《復庄骈俪文榷》记载,姚燮之子景皋曾摘取宋元词句,请任熊绘成《宋元词句画册》,姚燮还为此特别写了一篇长赋,称赞任熊“以画手冠一时,远薄吴顾,近笼唐仇,余子碌碌,仆隶而已”。姚燮又把自己诗集中的得意之句选取部份,由任熊绘成一百二十散页,合成一套,便是传世的不朽杰作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。
一位是名满浙东的大诗人,一位是英才焕发的年轻画家,因两人艺术理念的一致,“若水乳之交融”,合二妙而成一套出神入化的旷世杰作,这一年,任熊才二十九岁。但他对这套作品的满意自得之情溢于言表,认为必可传世:“笔墨因缘,或以斯为千古券耶!”而姚燮的诗作虽多,恐怕也得靠这一百二十图得以不朽。
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却未能长期保留在姚家。1851年太平天国起事,1853年占领了南京,至1861年,江浙大部份地区都属天朝统治。这一带的居民在经历过第一次鸦片战争(1840-1842)后,尽皆闻兵色变,四出逃避。王莳兰为姚燮的《復庄骈俪文榷》撰序,说他“遭兵乱,膺危疾,濒死者再。復以贫累,驰东吴,走西淛,卖文自食者又十年,而先生亦颓然就老矣”。另一位诗人林昌彝亦有诗赠姚燮,说他“十载无家别,征尘困异才”,太平天国年间更是“君尤茧足面目黧,室毁册燹同蒿藜,老亲弟妹同跰䟡”。
但在这样艰辛的岁月中,姚燮仍是著述不辍,他一生著书过百卷,家人为了替他刊刻出版费煞苦心。1873年,其子就曾把家藏南宋白玉蟾的墨宝典质,贷资刻印《復庄骈俪文榷二编》。任熊为他精心绘制的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,亦大约在这几年间出让。名与命违,贫随病迫,任熊在短短的三十五年便燃尽了生命之火,姚燮享年也仅六十岁。这两个畸零之人,在坎坷的岁月中相遇,竟碰撞出璀璨的花火,照亮了十九世纪的中国画坛,造就了近世绘画的一件不朽名迹。
有关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的记载
清代对任熊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的记载,最常被引用的是齐学裘的《见闻随笔》,书中说:
“曾见其为梅伯燮画梅伯诗词百帧,人物鬼神、山海奇兽、花鸟虫鱼、仙山楼阁,无不出神入化,真不愧月山(任仁发,1254-1327)之后裔也。梅伯无钱刻文钞,有富人出千金购百帧妙绘而去。”
齐学裘字子贞,号玉溪,工书善画。任熊在咸丰二年(1852)到上海,与友侪结书画社,齐学裘亦是社友之一。他文中说“百帧妙绘”,应是举其大数。另一位清代鉴赏家徐康在所著的《前尘梦影录》中则说:
“渭翁画本最多,顾艮庵世丈藏有六大册,皆为姚梅伯孝廉所绘者,惊心动魄,得未曾有。艮庵在宁绍观察时,值梅伯久故,其家索价三百金出售,竟如数与之。余在怡园展阅二次,其奇绝处,真不可思议,有观止之叹。”(图2)
图2 徐康《前尘梦影录》著录
艮庵即清末著名收藏家顾文彬(1811-1889),他的过云楼庋藏历代书画,其量之多与质之精堪称一时之冠。《前尘梦影录》中徐康的自序作于光绪乙酉年(1885),当时他七十二岁,顾文彬七十四岁。所以徐康是当顾文彬仍然健在之时,两次被邀往怡园展阅这套画册的,而且书中明确指出此套绘画分装成六大册。这些第一手的资料,在研究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时非常重要。
徐康字子晋,号窳叟,吴郡人,博雅好古,擅岐黄,工篆隶,《前尘梦影录》是他鉴古赏珍的笔记。《广印人传》在记述徐康时,说“杨藐翁(岘)以宋荦称之”。宋荦(1634-1713)以富收藏精鉴赏知名于世,杨岘(1819-1896)把徐康与宋荦相比,可见徐氏在当时名公心目中的分量。顾文彬乐意把珍藏多次拿出来给他欣赏,也属自然之事了。
任熊的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何时被收进顾氏过云楼?恐已不易稽考。《过云楼书画记》及《续记》所载,皆止于四王吴恽,晚于此都不入庋藏画目,这是当时风气。徐康谓顾文彬是在出任宁绍观察时购得的,按王颂蔚为顾文彬所撰的墓志,顾文彬在咸丰十年(1860)丁父忧,同治九年(1870)復出,补宁绍道台,未五年引疾去。则此册应是在1870至1875年间,由顾文彬以三百金(据《过云楼日记》实为三百六十金)自姚氏后人中购得。姚燮长子在1873年典当了白玉蟾的墨宝为父亲刻文集,在时间上与此吻合。
但画册中有熊松之在1862年的题跋,说“此册今为冯君升书所有,升书好古,闻所收庋甚富”。熊松之是姚燮之友,姚燮卒于1864年,即是死前便已将此册典当或出售了。林福昌在木刻本的《任渭长姚梅伯诗画合璧》题跋中亦说“乱后是图辗转归于吾乡顾氏之过云楼”,看来此图或典质,或抵押,或沽售,在顾文彬收藏之前应有过一段流转的经历。宝物蒙尘,终于能归入过云楼,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
吴昌硕在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上的题与跋
任熊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共一百二十图,原套分装成六大册,与徐康两次在怡园时翻阅的装帧相同。每页右开为图,左开留白,图高27.3厘米,横由31.5至31.8厘米不等。绢本画,绢质洁密。每册均有楠木板上下夹封,上封各贴一素绢签条,有吴昌硕手书“任君渭长画大梅山民诗意”,署款“昌硕”,铃一印“缶”。六册签书之内容及款印皆同,书法则每签稍有变化。册内又有吴昌硕题两页,其一为“画中有诗”四大字,署“吴俊卿书耑”,铃“吴俊之印”。另一页题诗一首并跋:
大某山民贞之邮。诗笔突兀驱蛟虬。
自恨六法欠奇特。吟罢坐赏天葩秋。
山阴任子画谁匹。诗中直演李长吉。
蛇神牛鬼墟莽游。天门轶荡弹宝瑟。
诗人画者骨已寒。披图一恸摧心肝。
此渭长任君画姚大某诗意百廿叶,装六册,山水人物花卉,靡不各尽离奇之态。天惊地怪见落笔,少陵之语有自来也。鹿笙九兄珍藏,属吴俊卿题。铃印“安吉吴俊昌石”。(图3)
图3 吴昌硕题跋
这个题跋在吴昌硕的遗稿中找到了铁证。上海书店出版社1977年出版了《我的祖父吴昌硕》一书,作者吴长邺及其父吴东迈,以家族保存之吴昌硕题画诗稿、砚铭、印存和珍贵照片辑录成书,书内第193至194页记录了这首诗,除了“天门轶荡弹宝瑟”在原稿中是“轶荡天门弹宝瑟”外,完全相同(图4)。手稿与定稿之间微有差异,可以理解。书中又有吴昌硕的年谱简编,第304页记载:
“光绪三十四年戊申(1908)65岁本年所作诗文尚有题任渭长大梅山民(姚燮)诗意。”
吴昌硕只比任熊晚生二十一年,他的绘画深受任熊、任熏、赵之谦和任伯年的影响。吴昌硕五十岁时画艺已经成熟,六十岁后运笔自如。他为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题诗时是六十五岁,以他对任熊绘艺的熟识,及他个人当时的艺术水平,竟以“天惊地怪”四字来形容这套册页,可见它的震撼力。吴昌硕还特别为此套画册作诗长题,题语中明确指出全套分装成六大册,并连写六条签书,可知他对这六大册的重视。
图4 吴昌硕手稿著录
过云楼旧藏
吴昌硕在题跋中说“鹿笙九兄珍藏”,鹿笙这名字在吴昌硕及其画友的书画题跋中多次出现。《吴昌硕印谱》及《吴昌硕作品集》都刊有吴昌硕为鹿笙所刻的一方印章,印文“顾氏永宝”,边款为“缶道人为鹿笙方家正”。王大炘刻有“安吉吴昌石、武进赵仲穆、萧山任立凡、吴县王冠山、元和顾鹿笙同勒于汉玉钩室”长方界格隶书白文印,可知“鹿笙”姓顾。
阅读《过云楼日记》《吴昌硕年谱长编》《汉玉钩室印存》等文献,辅以相关资料,可以肯定顾鹿笙就是过云楼顾文彬的幼子顾滎(1878-?),字筱珊,号鹿笙,别号幼闇、幼庵,是晚清民国时期书画鉴赏家、收藏家(图5)。
图5 倪田画顾滎像
顾文彬对所生子女大排行,与正室浦夫人育有四子二女,其中第四子、第六女夭折;浦夫人过世后,顾氏先后纳蒋氏、浦氏、张氏为妾,蒋姬生有一子早夭,浦姬则育有二子。顾文彬膝下長大成人的共有五子一女,与浦姬所生的顾煦、顾滎即为八子、九子。据《过云楼日记》记载,光绪四年(1878)八月十九日“卯正三刻生男孩,母子俱平安”,这个男婴即顾滎。此时顾文彬已有麟祥、麟士等七个孙子,麟保等三个孙女,并有曾孙子曾孙女多人,因此顾滎甫一落地,已是爷爷辈的人物。父母偏爱小儿女,顾文彬也不能免俗,对这个幺儿颇为宠溺。
顾文彬曾收藏一对汉玉钩,是他的心爱之物,后来传给了顾滎。顾麟士《汉玉钩室图》题识:“古玉双龙钩,作阴阳奇偶形,白质红晕,制度极工,千数百年物也。虽世经沧桑,而此钩犹合而弗散,殆非偶然。鹿笙九叔宝之以室名,命麟士图之。时在光绪丁未岁暮,雪窗呵冻记。”由此可知,顾滎以“汉玉钩室”为斋号,他能治印,传世有《汉玉钩室印存》。
另外顾文彬于同治十一年(1872)十一月十九日(图6),以“三百六十金”收购的任熊(渭长)《姚大梅诗意册页》六本也归顾滎名下,其上有吴昌硕的题跋。这套册页是顾文彬心爱之物,他曾在致顾承的家书中说“百读不厌,所谓足吾所好玩而老焉者”。
图6 《过云楼日记》著录
顾滎亦把这套册页视为至宝,除了吴昌硕外,似乎秘不示人。他的后人后来迁离江南,似乎极少与苏州大房中人往来,任熊的六大册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亦不再是过云楼中物了。
任熊《姚大梅诗意图》册选释
1.生龙活虎木公鼎
任熊虽引姚燮的诗句作画,但往往只是借用诗中一点新意,发挥无穷想像,追求的是绘画的新奇趣妙,与诗的主题未必有密切的关系,此幅即为一例。
生龙活虎木公鼎
这首诗题目为《梅花庵祭画歌》,自注谓有黄太守其人,得到一幅元代吴镇的山水长卷,在吴镇墓前设祭,并绘《祭画图》,姚燮为作长诗以纪此雅事。诗中赞美吴镇绘画的技法,有“其中微妙不可说,但觉精采澄眉须”之句,吴镇的技艺究竟微妙至何种程度呢?恰似“生龙活虎木公鼎”,画家的精神被提炼了,升华了,山川之美在他笔底下都有了生命,犹如生动活泼的龙虎。至其精采之处,则是“翠旌孔盖瑶台姝”,被翠羽旗孔雀盖簇拥着的瑶台仙子,虽极雍容华美,却仍是清丽脱俗,不沾人间烟火。姚燮用这些拟人化的诗句来形容吴镇高妙的绘画艺术,正好让喜绘仙道人物画的任熊借题发挥,思想恣意骋驰,绘成这幅荒诞奇异的图画。
木公即东王公,是古代传说中的仙人,但图中的木公更似一个半鬼半人的术士。任熊用蓝色的须发衬托他橙红的双目,以增加诡异感,衣袍的线条强劲而流利,尤其是铜鼎与鼎盖的长弧形,最能显示画家精确地驾驭墨笔的功力。
2.纠修于顶妙华髻,的皪在胸璎珞珠
这两句出自姚燮送给达受的一首长诗,达受(1791-1858)是当时以才学著称的僧人,字六舟,浙江海宁人。他耽于翰墨,能绘画,精鉴别古器碑版,阮元称之为“金石僧”,时人严问樵曾赠之以联,称赞他的多才多艺:“商彝周鼎,汉印唐碑,上下三千年,公自有情天得度;酒肠诗胆,文心画手,纵横一万里,我于无佛处称尊。”
纠修于顶妙华髻,的皪在胸璎珞珠
达受在新安城的五明寺看到东魏天平四年所造的佛像,乃拓之而归,并以拓本示姚燮,姚燮作此长诗为赠。诗中形容菩萨像造型华美,头上缠着妙丽的发髻,胸前挂满晶亮的珠串,任熊就撷取这两句诗成画,但他写的不是佛像,是活生生的宝相庄严的菩萨。这一页小图概括了任熊绘画的各种特色:第一,他笔下的人物无论男女,其面相都是稳重的,沉厚的,衣服包裹着有骨有肉的身躯,是人类真正的肉身。第二,他受陈洪绶的影响极深,图中树木坡石全带着陈洪绶的影子。但与陈洪绶遒韧的线条不同,任熊的用笔非常雄健而锋利,图中水波的描绘最能显示他驾驭线条的能力,快速中充满力量和美感。第三,他敢于用色,而且往往是最原始的色调,大红大绿,却只见其鲜活而不流于俗丽,教人惊艳。
3.凤采濯秋簬
姚燮有《春夜都门怀人诗十七章》,此是其中一首。诗中思念三位画家朋友,李育、吴錞和温文禾。温文禾字允嘉,号稼生,归安人,道光十六年(1836年)进士,官工部主事,画史上说他绘山水学黄公望,著墨淹润,神韵天然。诗人用“凤采濯秋簬”来形容他的绘画,任熊则把这句子单独抽出来,将之具体化。
凤采濯秋簬
簬是细长的竹子,一头彩凤高傲地立在竹顶上,它那翠绿与黄金色混合的羽冠在风中轻扬,浑身缤纷的颜色令碧绿的竹丛都失去了光采。温文禾的画作恐怕今已无存,大约也不配以凤凰与之相比,此图应是任熊的另一个自喻——他有一幅非常著名的自画像,瘦削多病的身躯在磊磊巨石般的衣纹中蹦跳出来,顶天立地。其实任熊一直有许多崇拜者,他的才华就像凤鸟般令人眩目。周闲在《任处士传》中记述:“当其一稿甫脱,零缣片楮,识与不识,悉皆珍若拱璧。且有窃其残墨剩本,奉为规模者。”
因为临摹者众,致令任熊的贋品盈市,那些庸俗的画工只仿摹了任熊构图之奇,至于其用笔之沉雄与设色之雅丽则完全欠缺,高贵变成了俗艳,大大影响了任熊的艺术地位。美丽的凤鸟何等珍爱自己的羽毛,它那孤傲的神情正是画家的写照,只是高处不胜寒,独立于高枝的顶端,免不了带点自怜的寂寞。
4.洞天葳蕤春桃斜,明芦美人骑仙麚
这其实是一首非常伤感的诗,经历了战乱流离的岁月,终于能再与友人共饮,姚燮的心情是沉痛的。“三年乱离无此醉”,“我醉其间清泪洒”都是诗中的伤心语。但姚燮毕竟是个慷慨之士,酒席中琵琶和胡笳出色的弹奏使他一度沉醉,音乐洗涤着他的忧伤,把他带进了长满仙花瑞草的洞天福地,骑着公鹿的仙女优悠其中,这是全诗最开朗的两句了。任熊用丰富的想像力,精致的构图,明艳而典雅的设色,把它写成一幅如仙境般美丽的图画,成为仙幻图中的经典。
洞天葳蕤春桃斜,明芦美人骑仙麚
任熊的表达方法非常直接,就是要迅速攫住观画者的视线。他用翡翠色把绿茵点染得鲜明夺目,白云飘浮,桃花盛放,两旁的奇岩怪石不按常理地堆迭成陡壁,构成一个奇幻的场景。麚是公鹿,通身雪白,它踏着小步轻快而来,小三角脸,漆黑的眼珠子,透着洞悉一切的聪明。女仙骑在鹿背上,怡然地挥舞着手中的花草,仿佛正在唱歌的样子。她华丽的红衣映着绿草,把颜色的绮魅发挥到极致。
满心凄苦的姚燮,看见诗句被发挥成一幅令人惊艳的画图,想必也会有意外之喜。
5.罗浮五色蝶
罗浮山在广东中部,惠州博罗县境内,为道教十大名山之一。相传浮丘公、王子晋、安期生、葛洪等都曾在此修炼,羽化成仙。山上花木繁茂,蜂蝶成群。清代李调元《南粤笔记》说:“粤南蛱蝶翅纹鲜丽,罗浮有五色蝶,能作茧,可携至远方。《罗浮志》云:蝴蝶洞有仙蝶,交彩陆离,为仙人羽衣所化,大如盘而五色。”罗浮山和山中的蝴蝶,都充满道教的神仙色彩。
罗浮五色蝶
载梦而飞的蝴蝶,是历代绘画中的热门题材。宋人册页中有《蛱蝶图》,钱选画过美丽的粉蝶,蝴蝶的艳色在陈洪绶的笔下更是千变万化。要在这缤纷的蝶群中独辟一格,任熊又再次在构图和设色上用心思。他把蝴蝶的身体放大,占去大半个画面,双翅尽张,上面细致地点染着柔和淡雅的颜色。但它后面的另一头蛱蝶却全身血红,旁边绿色的仙人掌上挂满鲜红的叶子,这大红大绿直接震动观画者的神经,硕大而宏美。看过如此壮丽的画面后,每提及有关蝴蝶的绘画就一定会想起它,烈火般烙在脑海中,永远都不会忘记。
6.芙蓉江天开绣衾
这是册中最好的作品之一,芙蓉的叶子和花朵都用无数色点组成,水分的控制非常精到,加上丰富多变的色调,巧妙的疏密布置,宛然一幅色彩光斓的印象派绘画。但印象派确立于1874年,任熊此册则完成于1850至1851年间,比他们早了四分一个世纪。中国人竟不懂得珍惜任熊,真是艺术史上极大的遗憾。
芙蓉江天开绣衾
米芾用无数墨点作云山,南宋册页的构图多用山水一角,徐渭、陈淳以泼墨法写花卉,石涛的山水画灵活地结合了水分和颜色,这些当然都是任熊熟识的传统,可以算做此图的远因。但把颜色看成独立的元素,用色调的变化表现光影的推移,应推任熊为第一。他敢于用水,精于墨法,更擅长用色,他突破了在线条内填色的古老技法,也超越了传统的没骨法。在他的画中,水、墨和颜色三者相协调也相激发,是活的,流动的,它们组合成变化无穷的色调,令物象变得丰富完美,有了活泼的生命。任熊对色光处理的细致和绵密,历代中国画家极少能与之相比。
7.团扇桃根可怜曲
汉成帝时,后宫班婕妤作《怨歌行》,有“新裂齐纨素,皎洁如霜雪。裁为合欢扇,团团似明月”之语,后人又有歌云:“团扇复团扇,持许自障面。憔悴无复理,羞与郎相见。”这一类的团扇歌遂在坊间逐渐流行。又相传晋王献之爱妾名桃叶,其妹名桃根,古乐府录王献之作《桃叶歌》两首,其中第二首云:“桃叶复桃叶,桃树连桃根。相怜两乐事,独使我殷勤。”南朝梁费昶也写有“娼家少女名桃根”之句,大约都用来指以色笑承欢的女子。
团扇桃根可怜曲
团扇桃根在唐宋诗词中常被引用,姜白石有一首《琵琶仙》词,极风流妩媚:“双桨来时,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。歌扇轻约飞花,蛾眉正奇绝。春渐远、汀洲自绿,更添了几声啼鴃。十里扬州,三生杜牧,前事休说。”任熊以姚燮游赏荷花池的诗句入画,恰好为姜白石词作个清晰而美丽的诠释。图中湖水粼粼,烟丝自翠,湖畔轻舟上,一个头扎双丫的少女背坐吹箫,对面坐着一位手持纨扇的美女。她们娇柔似水,就像桃根和桃叶两姊妹般迷人。任熊把这湖上风光描画得绮腻清新,十里扬州,春风骀荡,波光摇动中带出多少醉人风味。
8.若木流霞耀舄裙
《山海经》说:“灰野之山,有树青叶赤华,名曰若木,日所入处”。舄是古人穿的木履。诗意谓黄昏日落,彩霞满天,映照在衣裙和鞋子上,都染满了夕阳的艳色。
若木流霞耀舄裙
任熊丰富的想像力总能把一幅简单的画图写成神奇的仙境。在这帧小图中,他把山和海都形式化了,海不是海,只是一个平整的舞台,山也不是山,是舞台上像盆景一样摆设着的奇石。他以古典的钩金青绿在石上设色,火红的落日则耀出满天霞光。这青绿和火红两色的强烈碰撞真能震摄人心,令人神迷目眩,赞叹佩服。
9.鹤背高花动初月
姚燮这句诗是形容好友杨铸在弹奏七弦琴时,优雅的曲声中突然迸拔出几个尖音,如夜鹤长鸣,清亮激越,令花树和月光一刹间抖乱了颜色。任熊把这些抽象的描写落实成一幅情景交融的图画,他用厚重的头青色染出一大片山坡,画面立时就有了一种古典的韵味。坡上一株梅树,白花红萼皆以小笔点成,花间微露一钩新月。斜坡上兀立着一头白毛黑羽的大鹤,它双足使力,紧紧地撑着坡土以支持整个身驱,正仰天高声鸣叫。它的叫声一定是又响亮又持久,连背部都高耸起来,鼓足了全身的气力,羽毛为之飞扬,舌尖亦随着声带的发音而颤震。夜色都被这激越的鸣声惊乱了,雾气向四下里腾飘,映得鹤顶上的一点朱红,如碧血,如胭脂,在月色中越发凄艳。
鹤背高花动初月
一枝画笔,不仅能写色,能抒情,更能让观者如亲耳聆听其声,似乎还没有别的画家能在这方面超越任熊的成就。
10.上邸罗明珠,张灯夜堂宴
从高远处窥望,仿佛长镜头聚焦,把中心景物从四周的芜杂中切割出来,局部放大至一个完美的画面,这样奇异的取景,巧妙的构图,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似乎还没有出现过。姚燮写诗,要“道别人眼中熟,书他人笔下无”,任熊作画也是如此。
上邸罗明珠,张灯夜堂宴
在漆黑的夜晚,月影和烛光之下,浓密的树阴原来也可以有许多层次,全图满满都是墨点,深浓浅灰,摇曳出不同的色泽。高楼掩映在树影里,隐约可见大堂内张灯结彩,楼下摆满丰盛的酒食。任熊再次得心应手地玩弄颜色,那样炽烈的嫣红,像燃烧着的火焰,从一大片深沉的黑色间喷发,灿丽夺目。楼中望不见一个人影,但分明可以听到楼上传来的欢笑声,杯觥交错声,使远远地向高楼窺望的人,也感受到洋洋喜气。
是非谁管得 高才难并能
中国传统的书画收藏家,对非文人画都抱有比较轻忽的态度,一般不收藏此类作品。任熊的创作以人物画为主,颇类故事插图,不属文人画的主流。过云楼的收藏冠绝一时,但顾文彬却仍乐意以三百六十金的重值购藏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,可见他对任熊在这套画册中所达到的艺术水平非常肯定。另一位收藏家裴景福(1854-1926)亦再三称赏任熊的绘艺,认为五十年中所阅卷轴逾万,近代只以高其佩、任熊和赵之谦最为奇突,“皆能指与物化,以造化为师,寻常画手不能下一笔。”(《壮陶阁书画录》卷二十,题赵㧑叔点景花卉钜册)
任熊最能自创新稿,奇绝处往往出人意表,其惊世之才思不但深深吸引了后世的收藏家,即使在当时,也赢得画家们的一致推崇和尊敬。他们把任熊的画页作为范本,学习他新颖的构图,仿效他把篆刻融入线条的高古韵味。他的人物画受陈洪绶的影响,但在古异中显得比较平实,能雅俗共赏,题材亦非常广泛,写市井小民,朴实而不伧俗,写闺中仕女,则端雅而不纤媚。而且他吸收力极强,当时传入的西方绘画启发了他对光的认识,增加了他对色彩的敏感度,水墨彩粉在他的笔下挥洒自如,却又能准确地掌握色与光在递变时的微妙变化,每一个层次都细心收拾,极为精致细腻。
这使他的敷色无论多么泼激艳丽,都只觉清神醒目,永不恶俗,在这方面他确能超越前人。对自己的艺术,他充满自信和矜重:“余常取弹琴家弹欲断絃、按令入木二语,以之于画,不图为浅笑轻颦,工媚当世者也。”
当时江浙一带的画家,大部份都受他的影响。上海博物馆藏有赵之谦的一套《花卉册》,真能得任熊构图与设色之三昧,其中一幅题云“任渭长死,吾谁与语!”,对任熊的钦佩可谓极矣。周闲在所撰的《任处士传》中,说任熊每有画稿流出,“零缣片楮,识与不识,悉皆珍若拱璧。且有窃其残墨剩本,奉为规摹者。”任熊的画遂成为许多画家学习的范本,有幸借得原作的,便用油墨纸覆在原图上一笔笔勾摹,林福昌是其中佼佼者。
林福昌字海如,吴县人。世界书局1926年出版的木刻本《任渭长姚梅伯诗画合璧》一书,有他自述从《姚大梅诗意图册》原迹勾摹的经过:
“乱后是图辗转归于吾乡顾氏之过云楼,居停愉庭老人(吴云)由顾氏假归示余,輙为钩摹全稿,藏庋箧中……迄未写定,为人所攫。计丁丑(1877)戊寅(1878)间先后为张子青枢相索去二十叶,李香岩廉访索去四十叶,杜筱舫观察索去二十四叶,沈仲復中丞索去六十叶,皆非全图也。比年以来,端居故里……因为补缀告成,一如原图百二十叶之数。”
文中所说的张子青乃张之万,其他三人依次为李鸿裔、杜文澜、沈秉成,都是当时的学者名宦,杜文澜在所著的《憩园词话》中亦提到此事,可见这套册页在当时的官宦名流圈中广受赞誉。顾文彬信任吴云,让他把原迹借去—个月,而吴云又胆敢令林福昌勾摹,此中隐秘应是早得顾文彬的同意。
林福昌能按原迹勾摹,已是难得机缘,未能得睹原作的,就只好在勾摹本上再摹印。所以钱辛在木刻本的序言中说:“今夏在雨香馆中获见林海如先生遗稿百有四图,哲嗣介侯恐其硬黄油纸脆薄易破,零落易散,保护先人手泽,重付装池。”又说:“此图互相影钩,走失原神,反以引为憾事。”林福昌从黄油纸的影像中重复制图,所得不止一本,而这些勾摹本又再被借阅勾临,生出许多形似而失神的异胎,粗俗鄙陋者有之,纤巧腻媚者有之,完全没有任熊笔底的磊落明快,失去他特有的爽朗俊逸。不幸的,这种赝品多年来广泛流传,大大贬低了任熊的艺术成就。
命途多舛的诗人姚燮,他对任熊的知遇成就了这一套千古杰作。任熊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,其艺术成就正如他的自画像一样(图7),磐石般兀立着,高大,厚重,顶天立地。
图7 任熊自画像
(本文主要基于庞志英所著的两篇论文《任熊绘〈姚大梅诗意图册〉及相关人物》与《任熊〈姚大梅诗意图册〉选释》的内容进行编撰,而关于“过云楼旧藏”的部分则摘引自沈慧瑛著《汉玉钩室主人顾滎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