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时间: 2025-01-22 11:05
30多年以前,家家户户临到年根底下,肯定都得炸点带鱼,捎带手,还得炸排叉,炸豆泡儿,炸松肉,炸咯吱盒,炸甜的、咸的卷果、炸荤素两样的丸子。荤丸子应名有肉,实际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搓碎了的豆腐和馒头渣,里边再倒点酱油,俏几个葱花提味。素丸子必须得用胡萝卜,最好是北京伏地儿的鞭杆红胡萝卜,个头不大,也就食指粗细,皮薄肉嫩,汁水多,颜色红得发紫,放到擦床子上细细擦成丝,拿白面拌匀,再来点剩米饭增加黏性,切一把香菜末,撒一把五香粉。素丸子炸出来好不好吃,靠的就是这把五香粉。
北京人教育孩子不能占尖儿,吃饭必须要等长辈先动筷子,唯独年前炸丸子这天是个例外,可以先吃,而且吃饱为止。兄弟姐妹围着油锅站好,人手一双筷子,眼巴巴瞧着父母用小勺㧟起一团带胡萝卜丝的稀面糊,“嗞啦”放进油锅,面糊在热油里翻滚、冒泡,变得焦黄酥脆,被铁丝笊篱捞出来,扔进旁边的搪瓷盆。油锅边的孩子立马按事先排好的顺序,伸出筷子,大口吸溜着凉气,把吱吱带响儿的丸子塞进嘴里,烫得直翻白眼。哥们儿、姐们儿因为谁先吃、谁后吃,谁多吃了一个,谁少吃了一个拌嘴打架也是常事,所幸过年的丸子管饱。也只有等到几个孩子全吃顶了,搪瓷盆里才能留住存货。
胡萝卜的素丸子、咯吱盒和炸三角,是老北京过年的“炸三素”。咯吱盒外头裹的那层皮叫“咯吱”,往根上捯,原型应该是山东人卷大葱吃的绿豆煎饼,顺着大运河漂到北京以后,又被不同地域和人群演绎出不同的吃法。
京北昌平、延庆一带有好些回民村,习惯把咯吱摊得又厚又软,吃时再切成小块焦溜、熬汤,类似天津嘎巴菜。京西门头沟守着妙峰山,老式年间香客往来不断,愿意随身带点搁得住的干粮。老百姓通常会把咯吱切成大块,下油锅炸得透透的,口感接近炸排叉。京东的潮白河穿顺义而过,河东、河西风俗也不一样。河西过年炸咯吱盒讲究带点荤腥。整张的咯吱铺满肉馅,卷起来,斜着切成半寸来宽、一寸来长的圆轱辘块下油锅炸。吃到嘴里,外头有一层薄薄的酥壳,里边还是嫩的,透出浓浓的肉香。河东版咯吱盒主料是胡萝卜和水疙瘩。胡萝卜必须用擦床子擦,为的是擦出来的丝细,热油一炸马上化泥,能吃出胡萝卜特有的鲜甜味。
水疙瘩正好反着,最好拿刀切,切得粗着点,掺在胡萝卜丝里,油炸过后,一个咸、一个甜,一个耐嚼、一个绵软,吃到嘴里更有层次感。眼下名气最大的通州炸咯吱一般不放馅,就是把咯吱皮一层层地卷起来,切小段下锅,炸得又酥又脆,等于是在京西、京东两种吃法之间取了个折中。
回溯百姓过年吃炸货的历史,由来已久。坊间就有这么一个故事,说公元1752年的大年三十,乾隆爷白龙鱼服,带了个小太监,出广渠门,去通州微服私访。等这一主一仆提搂着二斤炸咯吱原路溜达回来,走到前门大街,老爷儿已经落山了,家家户户全是“嗞啦、嗞啦”煎炒烹炸的动静,大人们喜气洋洋,说着各种拜年话,小孩拉帮结伙、吱哇乱叫地在街上疯跑,手里举着线香,跑两步就从怀里掏出个小鞭儿点上……呲—啪……呲—啪……
乾隆也是触景生情,非要找个馆子坐会儿,体验体验民间过年的烟火气。小太监死活拦不住,心想:“愿意找馆子就找去吧。这钟点,要是还有人开门,那才叫见鬼了呢。”不料说嘴打嘴,前门楼子底下真有个开门的买卖。这家铺子的门脸不大,门口挂着油渍麻花的破棉门帘子,也没什么正规字号,就是门框上挂了个破了口的大葫芦当幌子。乾隆挑门帘往里刚一迈步,当时就愣住了。只见屋里挨挨挤挤摆了几张破桌子,主顾也不算少,就是全都愁眉苦脸,谁跟谁也不搭话。掌柜靠着柜台,手托腮帮直冲盹,柜台上摆了盏半明不暗的破灯碗。这氛围跟外边的反差实在太大了。
乾隆有心扭头就走,可又实在没别的去处,只能硬着头皮进去,找了张空桌坐下。掌柜倒是挺热情,小跑过来擦抹桌案,未曾说话先带笑:“这位爷,您是出远门刚回来?用点什么呀?”
乾隆瞟了眼邻座,没接他的话茬:“掌柜贵姓呀?贵宝号是?”
掌柜把破手巾往肩膀头一搭:“跟您面前可不敢担这个贵字。小的贱姓王,老家山西的,来京城开个大酒缸混饭吃,也没什么字号。您瞧门口挂那大葫芦没?主顾们拿它说事,管这叫碎葫芦。”
“哦,碎葫芦?这字号起得倒也别致,大俗大雅。大年歇的,我瞅别人都关张了,怎么就你还开门呀?”
王掌柜惨然一咧嘴:“这位爷,一看您就是大富大贵,不知民间疾苦。有句话听说过吧?要命的关东糖,救命的煮饽饽。大年三十,债主子登门,这帮穷哥们跟家待不住,又不能老在街面上晃悠。我就光棍一人,吃不吃团圆饭无所谓,索性开门让他们有个存身的去处,自己好歹也多挣俩钱。熬过这一宿,大伙再接茬奔命去。”
乾隆捋髯点头:“嗯,你这也算积德行善呀,偌大的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家。我就是走累了想歇歇腿,你看着掂配俩菜,好酒要一壶,最后再弄口热的吃。”
王掌柜直嘬牙花子:“爷,不瞒您说,我们开大酒缸的,酒和菜都有,就是这个饭呀,真没有。要不这么着吧,后厨有我自己过年吃的饺子,要不待会给您煮一盘?三角馅的。”
“三角馅!?”乾隆听见这个,精神头立马上来了,心中暗道:“我贵为天子,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呀。唯独这个三角馅,它得怎么三,怎么角呀?”
王掌柜抿嘴一乐:“咳,这就是我顺嘴瞎胡诌,我们门口平常有个搭伙卖炸三角的哥们。炸三角您不知道?也是穷人乐的吃食。馅是胡萝卜丝、水疙瘩丝两掺儿,葱花、香菜、五香粉全搁足了,再放点焖子丁,外头拿特薄的面皮包成个三角,下油锅炸。焖子是跟煎灌肠差不多的玩意儿,团粉做的,让热油一激,黏黏糊糊、半化不化,吃到嘴里单有那么一路香味。那哥们回家过年去啦,剩了点馅留给我,包了两盖帘饺子跟院里冻着,您放心,保证干净。”
这套话说得乾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:“哦,好呀,那今晚朕……不是,那什么,我就吃这三角馅的饺子吧。”
咱们长话短说,年三十夜里,乾隆在碎葫芦蘸着醋、就着蒜,热热乎乎吃了顿三角馅的饺子,末了儿还白饶了碗饺子汤。正月初五,买卖铺户集中开市,那天随身伺候的小太监领着帮鼓乐手,吹吹打打送来一块五福临门的木头大匾,上头刻着御笔亲题“都一处”三个大字。王掌柜拿这块匾当噱头,新添了炸三角和烧麦两样吃食,买卖越做越红火,代代相传,成了前门外数得着的老字号。
作者✎曹磊